叶落山涧
文/孙青锋
出嫁那天秀娥哭肿双眼,按家乡习俗女子出嫁就得哭,这是讲究。其实,她的泪水里隐藏着一段隐情······
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就把新娘拉走了,她没有嫁妆,怀里抱着几件换洗的衣服,忐忑的心情在山路上颠簸着,她珍珠般的泪珠就滚落下来。开车的就是新郎拴虎,他强忍着内心的喜悦,故做镇定地安抚着秀娥。
我理解你,在娘家生活了二十多年,现在就要离开了,总是难舍难分。你也不要太伤心了,咱有车呢,想回娘家随时都成,今日毕竟是咱们的喜日子,还得高兴。拴虎高着嗓门喊完,未见秀娥言传,就一踩油门甩出一道黑烟。
一只苍鹰掠过头顶,盘旋在S型的山谷,两岸青山相对而立,乱石穿空,摇摇欲坠。拴虎却伴着四轮车的嘟嘟声喊唱了:
今天是个好日子,
心想的事情都能成······
秀娥终止了哭泣,从此,就把思念抛在了山沟。
妈呀!门外头有个人寻你呢。声音是秀娥十岁的女儿月月喊出的。秀娥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儿,一边做饭一边问:谁呀?
我不认得!月月放下书包就跑出门找伙伴去了。灰犬吠了几声就摇着尾巴追她而去。
秀娥将煮好的面条端给半躺在床上的栓虎,就跨出门去看个究竟。四下寂静无人,场塄边上一个白色袋子便映入眼帘,走近一看,原来是一袋大米。
栓虎猛吸了口面条就伸着脖子言语不清地问,是谁啊?她已经知道大米是谁送的,这已不是第一次了。秀娥的思想已不在现场了,思线沿着苍鹰盘旋的那条山沟回到从前——
广才是沟里最出色的小伙子,这是秀娥的看法。连给她示爱的方式都别具一格,每每想起,就有一股甜蜜蜜的幸福流进心田。她就常常想起那次放牛的场景:广才忽然喊她,声称自己眼睛钻了什么东西很难受,要秀娥给他看看,她就急忙翻开他的眼皮寻找,什么也没有啊!广才说,你离的远看不清。她就将脸伸了过去,广才就猛地亲了她,她的心慌乱得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。广才得意的笑着,仿佛在欣赏一条被钓上岸的小鱼,任你如何蹦达,就是脱不了钩,她也就没想着脱了这个钩,期盼着广才把她放进感情的鱼缸。
广才并没有把她放进感情的鱼缸,而是把她当作一支香烟,点着后吸进了肺里,那个润润的美够他享受的了。
几天了,秀娥没有放牛来,广才确实有些着急,他又恨自己不该亲了秀娥,认为从此秀娥就会疏远他了。
他的想法错了,秀娥没来是另有隐情的。也就在广才亲她的那天,有人给她提亲了,彩礼是沟里最高的,母亲就当场答应了,秀娥不吃不喝的抗议着。气得母亲直哭:你爸死的早,你哥三十多了还没婆姨,在咱这里谁跟他啊,不掏高价,啥时能给你哥娶下婆姨;你不愿意这门亲事,就等于毁了你哥,毁了咱这个家呀!秀娥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掉落下来。她抱着父亲的遗像痛哭,如果有父亲在,日子就不会这么紧张,也不会卖了她给哥哥娶亲。她已经有了心上人,就是亲了她的那个广才。她认为自己已是广才的人了,母亲怎能背着她答应别人呢!她真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恶梦,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。
夕阳透过大刀一样的包谷叶子,照得秀娥的脸红红的,是广才把她引进包谷地的,现在就坐在她的身旁。她问广才,你能拿出多少钱?广才许久没有言传,她知道广才家贫,可是,现在不拿钱,就等于他们的爱情就是一场梦。秀娥可不许广才白亲了她,她要广才有个答复。广才抱着头发呆,他后悔那天的卤莽举动;可他就是喜欢秀娥。愁,象一团阴霾弥漫在感情的天空,他想对山沟大声喊叫,我爱秀娥——
他没有喊出来,是秀娥那只嫩嫩的手捂住了他的嘴,一阵腻香侵入他的心肺,他窒息了,长长吸了口气,就猛地抱住了秀娥,故事就沿着包谷地蔓延。那夜,月亮没敢露面,就偷偷地躲藏在淡淡的云纱里。秋风摇曳着包谷叶子沙沙作响,秀娥的泪水伴着潺潺的河溪流淌。
她心里明白,和广才的情爱就在今晚了,因为明天她将成为别人的新娘。母亲收了人家那么多钱给哥娶亲,不嫁是不可能的了。她再也没有追问广才了,她知道一切皆是徒劳的。只听到广才喃喃地叹息,我不甘心——
当栓虎的四轮车拉走秀娥的时候,尽管花了那么多钱,又没见陪下什么嫁妆,他的心里还是美滋滋的,他庆幸自己摘去了一朵最美的山花。
初夜,栓虎迫不及待地支走闹洞房的,还得罪了一同跑车的兄弟,他们喝得半醉,指着栓虎大叫,栓虎!你算啥货呢,重色轻友的东西!栓虎并没介意他的喊叫,还是钻进洞房坐在秀娥的旁边,想靠近她又见她不悦,就这么呆板的坐着。秀娥听见了那个些人的喊叫,她责怪栓虎太着急了,弄得场面难看的。栓虎才不管那些呢,虽然,秀娥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,他还是想一口吞掉这个白生生的蒸馍。
栓虎阻挡住了秀娥正在呆望着的那个大红喜字,视线就忽地暗了,秀娥那双哭肿的眼睛又湿润了。她不得拒绝栓虎的,人家出了那么多钱,她却将感情的想象全部集中到了广才的身上。在栓虎急促的喘息时她竟喊出了广才的名字。栓虎坐起来就抽了她一巴掌,你他妈的在结婚前就给我戴绿帽子了;新婚之夜竟喊出了野汉的名字。骂声并不大,可重重地砸在秀娥的心头,她恨这个男人,她更恨她爱的那个男人,恨他没把她带走,在她结婚的这天他自己离开了山沟,却撇下了她。
广才爬上他们曾经放牛的那个山头,看着一辆挂着大红花的四轮车拉走了秀娥,心似猫抓,泪如泉涌。他不情愿地看着秀娥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,回头看了看村庄零散的房屋,跑下坡就出山了。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,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。
若干年后,山沟里进来一辆明灿灿的小车,车在广才家长满蒿草的门前停下了,车上下来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,人门都认出了他是广才。他的头发不再是向前盖住额头,而是黑明发亮的向后奔着,人也胖了许多。他下车只是看了看,并没有开门进屋,从车里取出一袋东西,提着就去了秀娥家。
秀娥经常回来吗?他问的时候看着秀娥妈那铁青的脸。她摇了摇头并无言传,收回慌乱的眼神只对广才笑着,你这几年发财咧!广才并不在意她对他的羡慕,还是追问着秀娥的情况,那她为啥不来了?秀娥妈长叹了口气,她男人出事了。这话似乎连同那口气同时哈出。广才愣了,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秀娥肯定受苦了。
是的,婚后第二年,栓虎就因车祸瘫痪了。秀娥抱着吃奶的孩子照顾卧床的男人,栓虎还常常发火,叫她滚!她知道这些是病人心烦时的发泄,并不在意这些,委曲求全于这个家。她认为毕竟有了孩子,再说,也不能在栓虎正在需要她的时候离开。就已有了孩子为留下来的理由,栓虎就摔了她端来的饭碗,喘着粗气骂道:少拿娃来迷糊我,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呢!她眼里含泪却哭不出,还是默默承受着这个沉重的家。在这个家,她学会了忍耐,沉默,吃苦,吃亏。生活里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小月月一天天长大了,就象仲夏沤热时节的包谷苗,一天一个模样。她聪慧的天资也给栓虎带来了快乐,不知不觉中他接受这个可爱的孩子,孩子也在行走中长大了。逐渐地成了栓虎的掌上明珠,他再也不把月月当成野孩子。是这个孩子才使他有了生存的希望。孩子出生那天,他在秀娥的身边,秀娥的痛苦和挣扎他清清楚楚。男人和女人结婚生孩子,就是一场赌博,男人下的赌注是钱,而女人下的赌注是性命。栓虎就慢慢地在想另一个问题,自己身边有了月月,能端水倒茶的了,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人,怎么能连累秀娥一辈呢!
他想叫秀娥改嫁的想法似一条凶猛的鲨鱼在他的脑海横冲直撞。多少次,话至唇边欲言又止。说出怕失去秀娥,不说又不忍心毁她今生。他在秀娥给他端饭的时候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,秀娥就说,你是咋咧?看人怪怪的。他猛地回头连说,没啥,没啥。就把投去的目光收回来揉折在角落里。不管秀娥怎么追问,他还是闭口不言。秀娥以为自己哪里不对了,尽量寻找自己短缺。她越是刻薄自己栓虎越是自责;实在不行了他把话题牵扯到了另个语境中,我,我,我以前胡说八道的,说我遭受的灾难是你克的;如果没你的话,早就没我的命了啊!秀娥的思想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,她对栓虎的话语只是嫣然一笑,我是你老婆,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啊!栓虎扭头便把泪珠抛在枕头上。
广才在村边站了很久,每次只是把东西放在她门外的场塄边就走了,这回他没走,他要等待秀娥出门的时候看她一眼。当夕阳曳出满天星斗的时候,灰狗就不停地叫着,秀娥的心跳随着狗叫而波动,她知道门外有人,而这个人不是别人,是她为之献身的那个男人。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,所有这些她一个人承当。
就在灰狗叫唤的时候,月月就溜出了门看个究竟。借着月光她认出了是上次送米的那个人,她就叫他进屋。广才蹲下身子,抚摸着月月的头说了什么,月月就扭身跑回家,附在秀娥耳边小声小气说,妈,外面有个叔叔叫你呢。秀娥有意识地看了躺在床上的栓虎一眼,说,去,耍你的去!栓虎努力地坐起来指着屋外喊叫,快叫他进来!秀娥就尴尬地说,娃胡说哩。栓虎就埋怨她,你不要哄我,我啥都知道,快叫他进屋来。还未等秀娥同意,月月就跑出去把广才拉了回来。
广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这个被拖垮的家庭虽然没有象样的家具,却非常整洁。他知道秀娥爱干净,这么多年的劳累没有改变她的习性。栓虎急忙招呼,大兄弟,快坐,我不能起来,就在这儿招呼了,不要见怪。语后的栓虎很坦然、很轻松。秀娥却不自在了,她慌乱地收拾着屋内,根本就没正眼看广才。
栓虎就喊她,秀娥,你和月月出去一下,我有话要给兄弟说。秀娥头也不回地拉着女儿出去了。广才不知栓虎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,他在想象着各个结果,等待着栓虎的说话。栓虎一时却没了勇气,话到唇边又咽下,屋内的气氛寂静得只能听到两个男人的呼吸。僵局持续了许久,栓虎把到嘴边的话改变了,就是谈了些日常问候之语。月月急不可待地拉着秀娥就进来了,她这才问广才吃了没?广才就用不饿、不饿来回答。他怎么也没想到见了面会是这样,就起身要走。栓虎就支秀娥赶快送去,懂事的月月就到父亲床前给他捶背,她知道他们肯定有话要说。
秀娥送广才到了村边,她积攒了十几年的话却象装进瓶子的包谷颗粒一时倒不出来。广才将手伸了过去,他触摸的是一只粗糙得象砂纸的手,十几年前的那双细嫩光滑的手仿佛一夜间变成了枯枝。他猛地抱住秀娥,她却没任何反应。她挣开广才那有力的双臂,拧身要走。难道你忘了那个月夜吗?广才的质问在秀娥情感的湖面上激起了波澜。她又转身哭诉着,我能忘了吗?我能忘了我给了初夜的人吗?我能忘了那片包谷地吗?我能忘了那个月夜吗?知道我为啥给女儿起名叫月月吗?
广才没吱声了,知道秀娥不会忘了他的,这也是他这些年来一直不娶的原因。他不管等到何时,就是要等待这个人。他再次伸手的时候,秀娥就像被电击瘫似的软绵绵扑倒在他怀里了。她知道无论是从前的那个月夜,还是今晚的这个月夜,都是偷偷摸摸的。自栓虎出事以来,她就没过过女人的生活,今晚,她不顾什么道德,她不顾什么规矩,她就要做真正的女人。
清晨的炊烟沿山沟弥漫的时候,那个明灿灿的小车驶入了山路的尽头,而山外那户人家的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呆呆地望着。
栓虎爬在窗台上,看着站在场塄上的秀娥,破窗玻璃分割成双影的她依然眺望着远山。他想,她要是两个人多好啊!然而,现实不容想象。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,必须让秀娥离开自己。他恨自己当初没有断了性命,让她安心地走开,就狠很地用拳头砸在自己的废腿上。啊!地一声,他咬着牙,双手紧紧地抱住被砸的那条腿直颤抖。
秀娥急忙扑回来,抱住栓虎就问,你咋咧?
没小心碰到炕塄上了,不咋!这是栓虎的回答。
秀娥知道他没有说出真情,也知道他是给自己使劲。就殷勤地对栓虎说,我是看娃放学了没,你千万不要胡想啊!栓虎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:咱们离婚吧!
咋?你不要我咧!秀娥惊呆了。再观栓虎双眼泪如雨抛。她哭诉,她悔恨!我对不住你啊!
不!应该说是我对不住你的,是我害了你,我毁了你一辈子啊!栓虎的言语是沉重的,他接着重新诉道:我想了很久了,咱们离了吧!这样对你好,对我来说也是精神上的解脱。你如果不答应,我就死给你看,总比这样活着好受啊!
我答应你,但是,我不离开你。秀娥此言并非一时冲动,她已经矛盾了好几年了,既然栓虎言已落地,不如就此将事了了。
秋忙刚毕,人们就看到那辆明灿灿的小车停在了栓虎家门口。这回他不是放下东西就走,是端直进了家门,好久没有出来。越聚越多的人们猜测着各种结果。
门开了,广才背着栓虎上了小车,月月穿了一身洋衣裳领着灰犬急急忙忙占了前位,秀娥锁了门扭身走向小车。她的喜悦内心已经藏不住了,全部挂在了脸上。小车无声地走了,连烟尘都没有留下,留下的就是房屋上不断长高的瓦鬃和门前那不断增多的荒草。
【作者简介】孙青峰,西安蓝田人,西安市作协会员。任西部文学编辑,喜爱文字,有数十万字的小说,散文在全国众多网站面世,发表过各类文学作品若干。该作品《叶落山涧》荣获全国“文华奖”小说类三等奖。
(作者:孙青峰 本网编辑:张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