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呼唤—《经济聚焦》总顾问张永虎随笔
人届不惑之龄,记性却越来越差。有时即便是昨天发生的事,今天可能就忘得一干二净了。这大概是因为大脑“内存”有限,经过数十年的无休止“写入”,为了腾旧纳新,而自动完成的信息“覆盖”,或者说是一种自我“清零”吧。
但是有很多历时久远的事,比如儿时的一些记忆,不但没有遗忘,反而随年龄增长而在脑海中愈加清晰,就好像刻进骨髓了一样。
比如我会常常想起小时候母亲为我“叫黑”的场景。
图:作者老家 花蛇坪 摄影:中共镇安县柴坪镇党委书记 王林
我们农村的小孩,精神头特别大,喜欢成群结队没日没夜地在田野里追逐嬉戏。这样就少不了磕磕碰碰。有时从一个土坎上摔下来,虽不会伤筋动骨,却难免受了惊吓。一些孩子会因此精神萎靡好几天。按照大人们的说法,就是这个孩子的“魂”丢掉了。所以必须在“掉魂”的当天傍晚,为其“收惊”,也就是“叫黑”。
据说小孩的魂魄一旦走失,往往很难找到回家的路。特别是在天将黑时,魂魄思归之愿就非常强烈。它们在拥挤的三维世界,孤独而无助。这时如果由它最亲近的人高声呼唤其名,魂魄感应后,就会迫不及待地回到小孩的躯体。
我小时候由于调皮贪玩,又爱冒险,受惊丟“魂”是常有之事。
记得我五岁那年的夏天,有天晚上,月光像薄纱一样铺满庭院。我和姐姐们玩捉迷藏游戏。我们约定,当匿者藏妥并发出信号后,觅者必须闭目而寻。
一阵嘻嘻哈哈过后,轮到我当觅者了。当我闭着双眼,步履蹒跚地用双手去搜寻姐姐时,不小心绊到了院子“稻场”边的一块条形石,而“稻场”下方是一米多高的楞坎,我一下就栽了下去。母亲闻声赶来把我抱回家,见我满脸都是血道子,两眼无神,她并没有责怪我和姐姐,而是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说:我娃不怕,我娃不怕……
我这次可能是真的受到惊吓了,晚上睡觉时噩梦不断,还被吓醒好几回。第二天,人就像霜打的茄子,蔫蔫的,饭量也小了很多。有时姐姐和我说话,叫我好几声,我都没有反应。母亲就对父亲说,咱娃是丢了魂了,我晚上就给他叫黑呀。
图:作者家乡的旬河(图片来自网络)
我们农村一直有重男轻女的陋念。我是母亲历尽磨难才生下的男丁,又排行老幺,自然受到她的特别疼爱了。不过,她对我的爱,是那种理性的深沉的爱,并非溺爱。比如我和姐姐们闹矛盾,她总是让我谦让和迁就。她说,你姐迟早是要嫁出去的。她们在家呆一天,就意味着和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少了一天,所以要珍惜。
当夕阳慢慢沉入远处的山峦,村子从喧噪归于寂静,夜幕四合,
母亲就开始为我“叫黑”了。
母亲“叫黑”的过程虽然简单,却做足了仪式感。她先是示意我坐在大门内侧的凳子上,给我交待“叫黑”时需要配合的要领。然后缓缓走向大门,双腿分开而立,把双手高高举起,呈倒“八”字型托住木制的门楣。这个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,用“顶天立地”来形容是比较贴切的。
母亲先是微闭双眼,沉思片刻,然后突然仰起头,向着对面的大山高声呼喊:我娃不怕回来呦!喊完一声,然后把头转向我,问:回来没?我按照约定赶忙应道:回来了!
在我印象中,母亲是一位极腼腆害羞的人。她脸皮薄,性格柔和,平时不爱串门。除了去地里干农活,平时就把自己封闭在方寸之家里,安静的像空气一样。
但是今晚,母亲一定是豁出去了,她声如洪钟的呼唤声里,已经听不到任何害羞的的成分,竟然有了一种穿透苍穹的力量。当她的呼唤声在村子里肆意回荡,我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爱。
母亲用沉缓有力的音调叫了九声,我也回应了九声,这一仪式终告完成。
一个人越是耗费心血得到的东西,越担心失去。我在那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。所以在“叫黑”仪式完成后,我故意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,在屋子里上蹿下跳,好让母亲放下那颗“担”着的心,并让她坚信“叫黑”的功效:儿子的魂喊回来了。
等我长大了才明白,其实母亲的“叫黑”大法并不完全是迷信行为,而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。当一个孩子受到惊吓后,母亲充满柔情和生命力量的呼唤,无疑就是最好的心理暗示和精神抚慰。我们农村的孩子,就是在母亲这一声声呼唤声中,一天天茁壮成长的。
图:作者家乡小镇 镇安县柴坪镇(图片来自网络)
我的“魂魄”与母亲的这种心灵相通,也就是在那时生成了一种神奇的力量。这种无形的“量子纠缠”,成为我行走于世的心理鞭策和精神激励。当然,也是做为人子的幸福源泉,和根植于心的要回报母恩的潜意识自觉。
在我上初中二年级时,一天正值午休时间,我和宿舍的同伴趁老师不注意,偷偷跑到校外的旬河里游泳。我从小在高山长大,是个旱鸭子,看到同伴们一个个如鱼得水,就来到下游一个水潭独自练习。
我忘情地在水潭里做“狗刨式”运动,慢慢临近一个深水处却浑然不知。突然,我整个人向水底沉下去。也就在一霎那,我强烈地意识到这下要被淹死了。我清楚地记得:当时心底涌起的最大恐惧,不是死亡,而是母亲得知我出事后的绝望。于是,我使出浑身力气做最后挣扎。好在天不绝我,很快我就浮出水面,并被水势推至一处浅滩。当我狼狈地逃离出水域,由于恐惧和后怕,心脏还是“通通”地狂跳不止。这一次,感觉自己是彻底吓掉了魂了。
但是这件事,我并没有告诉母亲。
在我三岁多时,一次由于驱虫药服用过量,我昏迷了两天两夜。那时的农村闭塞而落后,人生病后没有送医的意识,基本就是靠自身的免疫力硬扛。母亲就一直把我抱在怀里,几十个小时没有眨眼睛皮。眼泪成了关不住闸的水,至到流干流尽。
后来她告诉我,她当时是已经做好了与我同生死的打算。可能也是母亲这种无言的爱感动了上苍,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,竟慢慢地活过来了。
母亲对我的这种切肤之爱,如圣洁之光,涂我生命底色,塑我向善人格,也滋养了我心软的脾性。
比如每当我去塔云山的金顶道观,跪拜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,当道长敲响铜磬,我就会眼泪长流;当大年三十晚上,父亲虔诚地跪倒在中堂的香火案下,焚烧纸钱,邀请逝去的祖先回来“过年”时,我就忍不住泪眼婆娑;当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些“情深”的画面,就会立即进入场景,感同身受……
当我从农村走入城市,失魂落魄地行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头,头脑里无时无刻不在响亮着母亲的呼唤;当我在名利的诱惑面前,禁不住蠢蠢欲动,总是能及时听到母亲的呼唤;当我在踟蹰前行时有所迷失,忘记了来时的路,总是能听到母亲的呼唤……
昨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真的成了一缕魂魄,在四处游荡。暗夜空旷,我却感觉无从安放,恐惧、孤独、伤感袭来。这时,我突然看到前方有一个光亮,原来是母亲为我打开了家门。
她正双头举过头顶,用我最熟悉不过的声音高声喊:
我娃不怕回来呦!
……
张永虎,于2020年5月10日,母亲节
(网上西部网)